在二十世纪初的动荡年代,一场独特且鲜为人知的社会运动悄然崛起,它以技术和科学为旗帜,试图推翻传统民主与资本主义的秩序,描绘出一个由工程师和技术专家领导的新社会。这就是诞生于美国时代大萧条期间的技术官僚运动(Technocracy Movement)。如今,尽管这场运动已被历史尘封,其理念却以新的形式在21世纪再度浮现,尤其在科技巨头和数字资本的推动下,技术官僚制的梦想依然在现代社会中闪耀着复杂而深远的光芒。技术官僚运动起源于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初的纽约格林尼治村,当时的工程师霍华德·斯科特(Howard Scott)成为这场运动的关键人物。他提出了一个颇具争议的观点,即技术和科学应当成为社会变革的核心动力,政治家和商人应被技术专家所替代。他们坚信,传统的自由资本主义制度必将崩溃,而基于科学管理和能源账户的技术官僚制度将为社会带来前所未有的繁荣和公平。
技术官僚制的核心理念是"效率",他们认为以数据和科学为基础的计划经济能够精准分配资源,消除浪费,实现真正的社会富足。技术官僚运动的成员统一着装,甚至采用罗马式敬礼,彰显其组织的革命性质和对效率的崇拜。该运动极力主张将整个北美大陆统一为"技术国家"(Technate),通过能源分配卡和新的生产日历制度来实现全天候的生产和资源管理。虽然这种蓝图充满了乌托邦的色彩,但在1933年大萧条最严重的时期,技术官僚运动吸引了数十万支持者,甚至成为当时美国最被广泛讨论的话题之一。值得一提的是,一些至少在科幻文学领域享有盛誉的人物,如"科幻之父"雨果·格恩斯巴克(Hugo Gernsback)与雷·布拉德伯里(Ray Bradbury),都曾对该运动表示认同,将其视为实现科幻梦想的一种社会可能性。此外,科学家理查德·托尔曼(Richard C. Tolman)和M·金·哈伯特(M. King Hubbert)等也曾公开支持技术官僚理念。
尽管曾一度风光无限,技术官僚运动最终因为创始人缺乏科学资质以及其领导群众运动的方式渐趋偏激而陷入低谷。1930年代中后期,媒体开始抨击这一运动为迷信和幻想,尤其是在斯科特一次灾难性的电台演讲后,公众对其信任急剧流失。尽管如此,技术官僚组织依旧延续到了1940年代,但影响力大不如前。令人惊讶的是,技术官僚运动并未完全消亡,至今仍有极小规模的组织存在。近期该运动再次引起关注,部分原因是科技巨头埃隆·马斯克的祖父曾是加拿大技术官僚运动的重要成员。这一历史连接让人不禁思考,技术官僚主义的某些核心理念是如何潜移默化地影响了现代科技产业。
技术官僚运动的一大关键思想就是社会生活是可以被量化、预测和优化的。早期技术官僚们设想建立一个庞大的数据系统,监控居民消费习惯、生活行为以及社会关系,通过科学管理提高整个社会的效率。虽然在上世纪30年代,计算机技术和数据采集能力远未达到实现这一目标的水平,但这套理念如今在大数据与人工智能的时代找到了新的契机。现代科技巨头利用无线传感器、算法和海量数据,不断洞察、预测甚至影响用户行为,推动了社会工程学的数字化进程。哲学家韩炳哲指出,这种对人类行为的技术化操控正在蚕食自由意志,将人类置于极为隐秘和深刻的控制之中。今天的技术官僚不仅在商业层面追求效率和创新,更在政治、社会层面展现出反民主的倾向。
技术精英们普遍认为传统民主制度妨碍技术进步和资本集中,甚至不惜提出"退出民主"或建立新的技术自治领土的激进主张。比尔·提尔、巴拉吉·斯里尼瓦桑等科技思想领袖公开宣称,技术精英的统治符合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而人民大众的政治诉求只是技术发展的阻碍。相比20世纪30年代的技术官僚运动需要依靠群众组织和公开宣传来争取支持,当代技术官僚只是握有资本与资源的私权力,运用更隐蔽及高效的方式影响社会走向。更重要的是,技术的发展并非总是带来理想中的进步。过去几十年里,科技更多被用于最大化用户粘性和收割注意力,制造成瘾产品和无用的应用,远未达到科幻创作者们所描绘的社会进化。社会内部的信任危机、精神健康问题和人际关系衰退等"社会衰退"现象日益突出,但技术官僚们往往以技术解决技术问题,忽视了社会的复杂性和人性的多样性。
技术社会学家雅克·埃卢尔在其名著《技术社会》中指出,技术并非简单的工具,而是一种独立的"技术手段"体系,以效率为唯一导向,一旦启动便不可逆转。社会会被迫适应技术的发展,而非主动选择,这使得技术官僚制的理想更加难以实现,也带来了深刻的伦理困境。当前人工智能技术的飞速发展更是放大了技术官僚的乌托邦与反乌托邦双重性。一方面,AI带来前所未有的生产力和社会管理能力;另一方面,涉及隐私侵犯、算法偏见和权力集中等问题亦愈发严重。内部邮件泄露显示,人工智能领导者之间围绕"谁将掌控AGI独裁"的争夺,暗示技术官僚主义并非空想,而可能成真。随着越来越多的社会生活被算法化管理,当代社会如何应对技术官僚主义带来的挑战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
开放民主制度、强化公众监督以及提升技术伦理的讨论,是遏制技术官僚主义潜在威胁的重要措施。归根结底,技术官僚运动和它的当代变体,不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都反映出人类对社会秩序与进步路径的根本困惑。技术进步无疑是推动世界变革的强大力量,但如果忽略了公共利益和社会价值,过分依赖技术精英的"智慧统治",则有可能带来新的不平等和社会紧张。了解技术官僚运动的历史与思想,有助于我们反思科技与社会的关系,警醒于技术进步背后的权力隐患,从而寻找一条更加公平、开放和可持续的发展道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