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作为人类独有的认知能力，一直以来都是哲学家、心理学家乃至神经科学家关注的核心。最新的研究成果让我们开始重新认识想象力的真正形态和功能，尤其是在理解视觉想象力缺失症（即无形症，aphantasia）和高度视觉想象力状态（hyperphantasia）方面取得了突破。英国埃克塞特大学医学部神经学教授亚当·泽曼（Adam Zeman）将无形症与高度想象力作为切入点，探讨了想象力如何塑造我们的现实感知和认知世界，这一探究成果让我们对人类意识和脑科学产生了新的理解。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当被要求“数绵羊”时，脑海中会浮现绵羊的形象，即所谓的“心灵之眼”。然而，约有3%至5%的人群根本无法在脑海中形成视觉图像，这种现象被称作无形症。与此同时，约5%的人拥有极其鲜明、生动的视觉想象能力。
这种巨大的内心世界差异，揭示了人类认知的多样性，也使得以往被当作比喻的“心灵之眼”成为了一个科学可量化的研究对象。 泽曼教授开创性地介绍并命名了这两个状态，无形症和高度想象力，为理解想象过程打开了新视角。无形症不仅仅是视觉想象的缺失，更涉及我们如何通过想象实现认知功能——从预测未来，到回忆过去，再到创造新想法。想象力不再是仅供创作和娱乐的旁支功能，而是大脑运作的核心机制。换句话说，我们几乎是在“想象中存在”的生物。 通过引入生动视觉图像问卷（VVIQ）这样的工具，泽曼团队为衡量想象力提供了科学的量表，帮助我们了解脑内世界的差异。
VVIQ不仅将主观体验转化成可比较的分数，还揭示了想象力的层次性和复杂性。从平均水平到极端无形症或超强的想象力，认知的多样性反映了我们每个人独特的脑部结构和功能。 除了阐述无形症的具体案例，泽曼教授更从认知科学和神经学角度，强调了想象力作为预测和构建现实的工具的重要性。我们所感知的“现实”，并非完全客观存在，而是由大脑基于过往经验和积累知识，通过“受控的幻觉”主动生成的结果。脑部通过不断地制定预测、调整认知模型，从内部构建我们对外部世界的理解，这也是为什么当输入信息不足或异常时，会出现幻觉等现象。 这一观点与著名神经科学家安尼尔·赛斯（Anil Seth）提出的大脑是“虚拟现实生成器”的观点相呼应。
想象不仅是视觉化的画面，更是大脑内部高度复杂的符号处理和模型构建过程。语言、记忆、感知等认知能力虽然在日常列举中占据主导，想象力却往往被忽视，然而正是想象力的存在，使得我们能够在现实与可能间游走，创造新的路径，适应不断变化的世界。 进化视角下，想象力的发展与人类复杂社会互动紧密相关。随着语言和社会合作的进步，人类大脑也进化出了专门负责心智活动和内省的默认模式网络（default mode network）。当我们不专注于外部世界时，这套网络活跃起来，驱动漫游思绪、未来规划和回忆，使内心世界丰富而有成效。无形症的存在表明，虽然缺少视觉成像，但思考、创造和预测的核心功能依旧强大，这为理解想象力本质提供了新视角。
泽曼教授还通过临床病例展现了当大脑的预测和想象机制受刺激、损伤或阻断时，想象力系统如何崩溃，导致认知和社会功能严重受损。极端案例如罗马尼亚孤儿院儿童的严重社会忽视导致大脑白质发育受阻，影响了其想象和预测能力。而相反，植物人状态下的患者通过想象网球或行走路径的脑活动表现，证明其意识和内在想象系统仍在运作。由此可见，想象力系统的状态直接关系到个体的认知健康和意识体验。 另外，幻觉作为想象力失调的一种表现，同样可以从脑科学角度解释。当外部信息缺失或者脑内神经系统受到干扰时，大脑会过度依赖内置模型，生成逼真的感官体验。
无论是失去亲人的悲痛幻觉，还是帕金森患者的复杂幻觉，这些都是想象系统极端运转的结果。此类临床案例不仅丰富了我们对精神疾病的理解，也促使对想象系统的神经机制展开更深入的研究。 关于非视觉的想象力，泽曼以皮克斯联合创始人埃德·卡特穆尔（Ed Catmull）的真实案例为例揭示了无形症患者如何在缺乏心灵图像的条件下实现高度创造力。卡特穆尔和动画师格伦·基恩（Glen Keane）都无法在脑海中形成画面，却能创造出震撼人心的视觉艺术，他们通过与物理媒介的互动，将脑内的非视觉化概念转换成作品。 这一发现颠覆了传统观念，即想象必须依赖视觉成像。相反，想象是大脑基于符号、概念和模型的多维度构建过程，视觉图像仅仅是其常见表现形式之一。
无形症的存在提醒我们，人类的想象力远比单纯的“画面思维”复杂且多样。想象力是一种根植于人类符号系统和语言能力的高级认知现象，是文化和社会互动的重要基础。 《看不见之形》深刻揭示了想象力对我们的生存和发展不可替代的价值。它不仅令我们重新认识认知的多样性，更引发一系列关于教育、心理健康乃至社会文化的问题。如何帮助无形症儿童有效发展认知潜力？如何理解和善待不同的想象力类型？面对人工智能的发展，我们人类独有的想象力优势在哪里？这些问题亟待学界和社会各界共同探索。 在人工智能快速崛起的时代，泽曼的研究对我们理解人类独特性的边界提供了重要启示。
尽管AI在信息处理和模式识别方面表现突出，但缺乏真正意义上的想象力，即创造性的自主预测和构建复杂未来场景的能力。人的想象力深植于情感、社会关系和符号系统之中，尚无机器能完全复制这层次丰富的人类体验。 总的来说，《看不见之形》是一本跨越神经科学、心理学与文化探讨的里程碑式著作。它让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想象力不仅是创造艺术与文学的工具，更是人类认知结构的核心。无论是无形症患者的内心世界，还是高度视觉化想象者的绚丽心灵景观，都是想象力这一复杂系统中重要且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未来，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我们对想象力的理解将更加完整，这不仅有助于治疗相关认知障碍，也为人类智慧和文化发展注入新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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