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式展览近年来成为艺术展示领域中的热门趋势，特别是那些以梵高作品为主题的展览，吸引了全球无数观众。然而，这股潮流的背后隐藏着一个鲜为人知却极具魅力的历史和空间故事——沉浸式采石场（Immersive Quarries）。这一概念不仅仅关乎艺术内容的呈现，更深刻地源自于展览空间本身的形态和历史积淀。位于法国普罗旺斯地区的莱博-德-普罗旺斯（Les Baux-de-Provence）及其著名的莱大丰采石场（Les Grand Fonds）正是这一历程的见证者。距今约五千万年前，这片土地还属于海洋，长时间的地质变化在此沉积形成了丰富的石灰岩矿床。进入19世纪，莱大丰采石场开始被开采，成为当地重要的建筑材料来源。
随着钢铁和混凝土等新型材料的兴起，采石需求逐渐减少，采石场在1935年停止运营。采石时代留下的“间室与支柱”采矿方法创造了一种独特的空间结构。矿工们在水平层面挖掘矿石同时，保留石柱以支撑天花板，形成了连绵的大厅与支柱错落分布的景观。这种近乎天然形成的几何空间，使采石场成为一个特殊的建筑奇观。20世纪中期，法国艺术家、诗人兼先锋电影制片人让·科克多（Jean Cocteau）发现了这片空间的独特魅力，1959年选择在此地拍摄电影《欧菲斯的遗嘱》（Testament of Orpheus），赋予空间新的艺术生命。科克多所感受到的庄严肃穆与空间体验，引发艺术界的进一步探索和实践。
1961年，随着柯达旋转幻灯机（Kodak Carousel Model 550）的面世，投影技术迎来了革命性的进步。该设备的连续静态图像展示与自动化机制，为视觉艺术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可能性。法国摄影师兼记者阿尔贝·普莱西（Albert Plećy）正是这波技术浪潮中的先驱者之一。他旨在突破传统二维影像和电影固定视角的限制，致力于打造观众可以行走、感知并沉浸其中的视觉空间。在国际创意团体的支持和合作下，捷克布景设计师约瑟夫·斯沃博达（Josef Svoboda）的大型立体投影装置“Diapolyecran”成为了灵感源泉。1967年蒙特利尔世博会捷克馆中，这个装置以112个立方体组成，每个立方体内置两台旋转幻灯机，同步播放数万张幻灯片，带来宏大且复杂的视觉合奏。
正是斯沃博达致力于将几何空间与投影结合的理念，促使普莱西开始将空间本身视为投影呈现的媒介和画布。莱大丰采石场凭借其独特的房间与石柱结构与石灰岩天然的优良反射特质，成为了理想的实验空间。1977年，普莱西正式在这里开设了“影像大教堂”（Cathédrale d’Images），令艺术家们有机会在这一空间中探索投影艺术的边界。初期展出的内容以致敬科克多作品为核心，结合空间的神秘感及视觉冲击，引领观众进入全新的感官世界。虽然普莱西本人于当年去世，但他的夫人安妮·卡列尔（Anne Carlier）继承并延续了这一愿景。1989年，一场关于梵高的沉浸式展览首次在影像大教堂亮相，开创了将经典艺术作品与沉浸式投影结合的先河。
与此同时，德国艺术家汉斯-瓦尔特·穆勒（Hans-Walter Müller）对采石场空间的研究和拓展也别具意义。他提出了“地形投影”（Topoprojection）的概念，通过结合观众的运动轨迹与投影效果，重新定义空间的认知与体验。此外，他运用大胆的几何形态和动效，将空间转变为互动与视觉实验的场域。随着时间推移，影像大教堂的展览内容虽然有所起伏，但沉浸式范式已然稳固。2008年，一场重要的转折展览再次刷新了该地沉浸式艺术的发展史。因新展览筹备延期，导演团队邀请普莱西的孙媳妇安娜贝尔·莫格（Annabelle Mauger）担任策展人，并首次由女性领衔主导以梵高为主题完成了展览。
这次展览获得了极大成功，引起了国际多方关注，也成为后来多场沉浸式巡回展的直接灵感来源。澳大利亚企业家布鲁斯·彼得森（Bruce Peterson）在2008年亲访采石场后，于2011年率领其公司发布了“梵高活灵活现——沉浸式展览”（Van Gogh Alive - The Exhibition），其内容与视觉设计显著借鉴了影像大教堂的成果和莫格的策展理念。围绕着这片沉浸式空间的管理与经营，2010年，莱博-德-普罗旺斯市政府将采石场运营权公开招标。最终，法国私人文化企业CultureSpaces获得了拍卖权，并于2012年将其重新命名为“光之采石场”（Carrières des Lumières），正式对外开放。尽管官方历史宣传中对先驱们的贡献少有提及，但“光之采石场”依旧延续了采石场沉浸式展览的传统，成为观众感受艺术与空间结合的标杆。当前，围绕经营权的法律争议仍在进行中，这场关于文化产权与商业化利用的较量，折射出当代文化产业的复杂局面。
沉浸式采石场的故事不仅是梵高作品的视觉再现，更象征着历史、技术、文化与商业交汇的深层结构。在全球沉浸式展览趋同与题材普遍化的背景下，我们更应意识到展览空间本身作为艺术媒介的价值和意义。探究采石场的地质起源，理解其独特的空间形态，以及那些推动技术创新与艺术实验的先驱者们，正是解开沉浸式艺术发展密码的关键。沉浸式采石场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一种展览模式，更是一种文化传承与创新的载体。它提醒我们，艺术的力量不只是作品本身，更来自于对空间的重新想象与利用。未来，当更多沉浸式展览试图突破单纯的视觉炫目，我们期待有更多创意者深入探寻空间与历史的潜能，发掘属于特定地点的深层故事。
如此，沉浸式艺术才能真正超越表象，激发观众心灵的共鸣，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科学与人文的重要桥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