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作为人类自身的镜像，既是一面映照过去的明镜，也是一条指引未来的道路。然而，我们面对历史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成为历史的载体，亦即“成为某人”（Be History），抑或积极参与塑造历史，即“创造某事”（Do History）。这两种态度不仅影响个体对自身身份的认知，也深刻塑造了社会的文化氛围和政治格局。以中世纪骑士文化为例，便是理解历史如何被感知、传承、再现的绝佳窗口。中世纪大约从1200年延续至1600年，骑士文化经历了从广泛社会参与的“骑士转向”，到被贵族封闭和垄断的过程，再到最终沦为形式化的社会象征。学者大卫·克劳奇（David Crouch）在其专著《骑士转向：欧洲1300年前的行为与霸权》中深刻揭示了这一变迁。
他指出，早期的骑士礼仪和行为规范并非仅属于贵族阶层，而是源于一个相对开放且具流动性的社会结构——在这个结构中，上升通道广阔，公众通过学习礼仪和技能能够获得社会认可和地位提升。然而，随着君主中央集权的加强和贵族阶层的整合，骑士文化逐渐被精英化和静态化，社会边界变得越发坚固，大多数人失去参与公共荣誉体系的机会，这一过程类似于“贵族圈地”，使原本包容的社会网络变得狭窄且封闭。此时骑士阶层的衰落不可避免地引发了文学与文化的转型。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的讽刺与怀旧中，我们能感受到这一文化遗产的复杂情感——既珍视其浪漫精神，又不避讳其衰败与荒诞。更广泛地说，骑士文化及其相关的“礼仪代码”和“荣誉规范”，不仅塑造了中世纪社会的政治生态，也深刻影响了西方文化如何向我们呈现那个时代。现实中的社会流动性、阶级界限与权力结构，在骑士文学和相关幻想作品中被理想化或扭曲，从而构成了一种被广泛接受并代代传承的“历史记忆范式”。
这种范式在现代社会依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以美国为例，骑士时代的浪漫传奇极大地影响了电影、游戏、角色扮演等流行文化，并且在社会阶层流动的隐喻和励志故事中反复出现。令人深思的是，这些被记录和传颂的传奇，往往强调外在的荣誉象征、战斗技巧和仪式感，模糊甚至忽略了当时社会政治的诸多不公和复杂性。例如，所谓的“宫廷之爱”虽然给现代人带来美好的情感想象，但学者分析指出其现实中对于维护权力结构和抑制暴力行为的功能可能比浪漫属性更为重要且复杂。在当代语境中，我们的社会也展示了“成为历史”与“创造历史”之间的紧张关系。精英教育体系和关联的职业路径似乎类似于中世纪的宫廷文化，它们充当着现代社会的“骑士制度”，具有严格的门槛和文化代码。
无论是顶尖高校的招生、实习机会的竞争，还是职场的隐形规则，都体现出一种礼仪化、规范化的社会游戏。成功进入这一体系，既意味着被认可为“某人”，也赋予了参与社会重大事务的权力和机会，反映出现代版的荣誉体系。然而，在不断变化的社会与技术环境中，这一“骑士制度”正面临挑战。硅谷创业文化可以看作另一个骑士制度的演变形态，创业者用商业竞争和创新精神参与现代社会权力的重塑。尽管起初具有较大的流动性和开放精神，但随着资本和权力的集中，创新生态的壁垒正在加固，类似于中世纪晚期骑士阶层的封闭趋势。科技领域的“特别部队”如特种兵一般，代表了新的权力中坚，而权力的再生产机制也带来了新的等级划分和文化规训。
从更宏观的角度看，历史的循环和权力结构的更迭是一种类似“封建—君主循环”的动态过程，文化规范和行为准则作为社会粘合剂，既维护秩序，也在特定时期限制了社会流动。我们当下正处于这一循环的关键节点，面临着如何在维护社会稳定的同时，激发更广泛的历史创造力和参与感的挑战。回到历史本身，我们需要超越对过去的简单怀旧或刻板记忆，认识到历史不仅是一组死去的事件，而是一股延续至今的活跃动力。真正的“历史行动者”是那些在现实世界中积极影响社会走势的人，哪怕他们的地位微小或行动处于边缘。与之相对，那些沉溺于对理想化过去的固守者，往往陷入了停滞甚至退行的状态，他们的历史认知虽富有情感，却缺乏推动现实进步的动力。鉴于此，培养“历史的活力”显得尤为重要。
它要求我们认清历史的多维面貌，理解不同历史阶段的具体条件和文化语境，扬弃简单的英雄叙事，汲取历史的复杂教训，激励个人和集体勇于担当，积极塑造未来。中世纪骑士转向的故事启示我们，历史文化既可以是身份认同的源泉，也能成为社会变革的契机。而何去何从，在于我们选择“成为历史”，还是“创造历史”。在当今全球化、信息化迅猛发展的背景下，每个人都既是历史的参与者，也是未来的见证者。唯有深入理解历史的动态本质，才能理智地把握自我定位，融合传统与创新，避免历史的死胡同，迈向更公正和充满希望的社会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