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8世纪末精神病学作为一门专业领域逐渐形成之初,精神科医师们便频繁使用一种"隐喻性大脑话语"来描述精神疾病中表现出的心理过程。这种话语常以未经实证验证的大脑隐喻作为描述基础,例如"脑回的疾病性运作"等表述,这既试图把抽象的心理现象具体化,也反映了人们对精神疾病认知的局限性。到了19世纪末,精神病学界出现了诸如克雷佩林(Emil Kraepelin)对这种基于脑功能的推测性解释提出批评,以及哲学家兼精神科医师雅斯佩斯(Karl Jaspers)在1913年提出的"脑神话"概念。这些批评揭示了当时精神医学在试图将心理疾病还原为纯粹脑病变时,面临的解释力不足和科学证据缺乏等问题。该领域的历史回顾揭示了四个值得注意的结论。首先,隐喻性大脑话语的趋势并未随着时代推移消失,反而持续延伸到现代,如"破碎的大脑"隐喻,以及诸如抑郁症源于脑内血清素失衡等过于简化且经验支持不足的疾病因果解释。
其次,精神病学语言的形成根植于一个职业上的内在张力:精神科试图既作为医学的一部分,又专注于治疗心理层面的障碍。面对这种双重身份,精神科医生往往倾向于采用还原论的大脑隐喻,尽管这种做法有时会陷入自我欺骗,但它巩固了精神病学作为以大脑为基础的医学专科的专业认同。第三,隐喻性大脑话语也可视为精神病学职业的"期票",即对未来一天能够准确揭示精神疾病脑机制的承诺和期望。最后,精神病学若能摆脱过度依赖隐喻的语言,将标志着研究和临床实践两个方面的成熟发展。早期精神病学家如库伦(Cullen)、哈特利(Hartley)、莱考克(Laycock)等人,尽管大多基于当时有限的科学知识,尝试以脑的兴奋不均、神经化学的病理变化、脑组织的"营养不良"等来隐喻解释精神症状,如妄想、强迫症、抑郁等。但这些描述并不具有真正的生物学指向,多是借助脑功能的抽象隐喻而非具体机制,因而缺乏实质性的说明力。
19世纪70至80年代,随着第一波生物精神病学革命兴起,威廉·格里斯因格(Wilhelm Griesinger)提出精神疾病即脑部疾病,推动神经解剖和神经病理学的研究,开启精神科科学化的努力。然而,尽管该时代兴奋于显微镜帮助揭示神经结构的进展,这股潮流很快便因未能找到明确脑部病变与主要精神障碍的直接关联而陷于停滞。在这个时期,迈内特(Theodor Meynert)是标志性的脑神话代表,他将复杂的脑纤维通路和脑组织功能拟人化,提出脑细胞是意识和心理活动的"载体",试图以脑的区域定位和"兴奋-抑制"动态来解释心理现象。虽然理论体系庞大,但缺乏实证支撑,反而引发广泛质疑和批评。克雷佩林当时对这种"天方夜谭"式的脑功能定位提出严厉批判,认为精神病学依旧处于"无果的假设和理论时代",落后于其他医学专业。20世纪,隐喻性脑话语虽有所演化,却未彻底断裂。
美国精神科医生阿道夫·迈耶(Adolf Meyer)对过分机械化的脑学解释保持警惕,呼吁更加全面和非偏狭的精神病理观。精神病学哲学家雅斯佩斯则称此类脑科学"脑神话",揭示心理过程与脑活动之间缺乏对应的具体实证。同时,20世纪后期,随着神经科学和精神药理学的快速发展,隐喻性话语依旧盛行表现为"破碎的脑"隐喻,以及单一神经递质失衡说,如血清素和抑郁、dopamine和精神分裂症等假设。这些理论虽从细胞神经学进展中获益,却依然属于简化的假说,缺乏纵深和广度的支持。大量基因组研究和临床数据已经挑战这些单一因果模型的有效性,提示精神疾病的脑基础远比单一神经化学失衡复杂得多。隐喻性大脑话语的持续流行,不仅源于科学探索本身的复杂和缓慢,也和精神科医生的专业身份焦虑有关。
精神病学作为治疗明显的心理障碍的医学分科,既希望被视为纯正的生物医学领域,同时又必须面对大脑功能尚未被完全理解的现实。隐喻性话语提供了一种缓解这种焦虑的语言工具,帮助专业人士与患者交流,塑造一种科学与人文之间的融通幻象,甚至在药物广告中被广泛利用以产生影响力。然而,这种"脑隐喻"既有助于专业认同,也带来诸多风险。它可能促使精神病学领域忽视患者的第一人称体验,导致诊断和治疗过分依赖缺乏深度的生物学模型。也可能让患者接受了过于简化的疾病解释,影响治疗期望和心理恢复。更重要的是,它延续了精神医学认知上的一种幼稚性,掩盖了精神疾病复杂的多因素交互机制。
尽管如此,隐喻性大脑话语也反映了精神医学家对未来认知突破的美好期盼。他们内心深处相信精神疾病必然有其可被揭示的脑基础,是未来科学努力的"期票",期待有一天科学能够精准揭示这些谜团。正如克尔特·施耐德(Kurt Schneider)所言,精神分裂症及情感障碍被视作某种未明病理的表征,是一种有待证实的"工作假设"。总结来看,隐喻性大脑话语是精神病学在哲学与科学、心理与脑科学、医学与人文间的复杂权衡产物。它既是语言表达上的妥协,也是专业认同的表现,更是未来科学追求的象征。未来精神病学的成熟,可能需要我们摒弃不再适用的隐喻语言,接受科学证据进展的局限,诚实面对疾病未知的现状,同时发展能更好连接脑机制和患者体验的理论与实践。
唯有如此,精神病学才能成为真正成熟的脑科学分支,为广大患者带来切实有效且尊重其主体性的治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