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字技术迅猛发展的当下，“人工智能”“AI”和“机器学习”等词汇已无处不在。这些术语几乎成为了现代科技的代名词，从媒体报道到学术研究，再到日常生活中的各类应用。然而，位于乔治敦大学法学院的隐私与技术中心最近做出了一项非凡且发人深省的决定：停止在其工作中使用“人工智能”“AI”“机器学习”等词汇。这项决定不仅挑战了我们固有的语言习惯，也促使我们深刻反思语言如何塑造公众对技术的认知，以及这种认知背后隐藏的社会、政治和经济力量。隐私与技术中心的这一转变，根基于艾伦·图灵的经典论文《计算机械与智能》，该论文提出了著名的“模仿游戏”——即通常所说的“图灵测试”。图灵测试初衷并不是单纯判定机器是否具备智能，而是将“机器能否思考”的难以定义的问题，转换为一个更加具体且可操作的实验，即一个审问者在不见另一名参与者和一台计算机的情况下，通过提问判断谁是人谁是机器。
图灵在论文中提到，原先的问题“机器能否思考？”其实是无意义的，他相信随着时间推移，人们对语言的理解会演变，直至“谈论机器思考”不再被质疑。然而，隐私与技术中心认为当下的语境与图灵最初的设想大相径庭。如今，媒体和科研界频繁赋予机器超出其实际能力的“思考”“判断”“学习”等拟人化行为，致使人们错误地将这些算法能力神秘化、英雄化，甚至归因于机器本身的“智慧”，这与真实技术的运行机制相去甚远。事实上，大部分被冠以“人工智能”名头的技术，核心仍是基于庞大数据集与强大算力的统计推断和模式识别，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思考和理解。这种语言的失真，往往由科技公司有意识地通过市场营销策略放大，以强化其产品的独特性及市场优势。隐私与技术中心批判指出，2012年以AlexNet为标志的深度学习突破，迅速为大型科技公司提供了重新包装机器学习技术的契机，并以“人工智能”作为概念载体推向公众，使其看似如同突破性科学创新般无所不能。
由此，技术产品本质被掩盖，而背后那些被动或主动控制数据和算法的权力机构，则趁机侵蚀公众知情权与自主权。这种现象不仅是商业垄断的体现，更与政府对监控技术的青睐和采购策略息息相关。监视技术愈发普及，却往往缺乏透明度和民主监督，使得公众生活被算法深刻重塑，却无力干预或充分理解这些机制。与此同时，语言的力量不可小觑。技术被标签为“人工智能”，反映的并非科学精确，而是一种模糊、疏离甚至神秘化的表述方式，使普通人难以真正接触和质疑技术的真实工作原理。隐私与技术中心引用的弗雷姆沃克斯研究显示，公众对“AI”的最大误解一方面是不了解其本质，另一方面则是异化为一种“超越人类智慧”的神秘力量，导致信任与恐惧并存。
人们普遍将预测算法视为“占卜”工具，盲目相信其结果，却忽视算法本身是由人设计、调试，并依赖数据质量的复杂系统。这种对算法的敬畏，无形中丧失了公众对自己认知和判断能力的信心，加深了技术控制导致的权力不对等。这正是“人工智能”迷思的危险之处，其恐怖形象不仅是科幻小说中将人类置于智能机器统治的场景，更现实地表现为人类丧失对自身思考能力的探索与质疑，顺从于算法主导的决策，逐渐让出生活和社会的主动权。隐私与技术中心认为，当下最重要的问题其实是“人类何为思考”，而非机器是否能思考。艾伦·图灵本人一生遭受迫害和歧视，深知“表现出人性”的复杂性和政治风险，或许正是由此，他才将“机器能否思考”设为无意义问题，转而聚焦于“机器是否能像人一样交流”的更具操作性的探讨。但如今社会却出现了一种悖论，机器并没有真正的思考能力，却被赋予权威性并主导着人类生活，而人们却愈发难以质疑和理解这其中的运作逻辑。
语言的选择不仅是风格问题，更关乎思想和力量的构建。隐私与技术中心借用作家詹姆斯·鲍德温的话语，提出“鲍德温测试”，即反对将语言视为既定且不可改变的束缚，而应视其为表达个人经验和挑战既有秩序的工具。相较于图灵测试所忽视的真假之辨，鲍德温鼓励我们正视和坚持人类经验的独特真实性。基于此理念，隐私与技术中心正在尝试一场语言革命，放弃使用“人工智能”“AI”“机器学习”等模糊且具有误导性的术语，转而用更加具体、透明的语句描述相关技术。他们力求精准表示技术原理、数据来源、企业主体及人类决策者的责任，避免将技术本身拟人化或赋予其自主性。例如，不直接说“机器学习”，而说“人们对机器进行训练”；不说“AI系统判断”，而说“公司设计了一个通过数据匹配进行决策的软件”。
这种做法既是学术和传播上的自律，也是对公众知情权和技术民主化的尊重。虽然放弃这些流行术语带来的一些表达不便尚需探索，但勇于改变语言，用词负责，是维护技术公正、促进社会透明沟通的关键步骤。未来，如何在保证表达精准与传播有效之间寻求平衡，是所有技术传播者、政策制定者和社会公众不得不面对的挑战。重塑语言不仅是形式的转变，更是思想的唤醒，它促使我们反思人类与技术的关系，思考科技进步背后的人类价值与权利。从更广泛的视角讲，无论是企业、政府还是普通民众，都应参与到对技术语言的审视中，强化对科技监管的意识，维护信息透明和隐私保护的基石。所谓“隐私”，不仅仅是个人信息的保护，更是人类自我认知与自由意志的空间，是防止被算法和权力结构全面控制的屏障。
唯有如此，我们才能避免沦为技术操纵的对象，而成为其批判者与塑造者。总之，“人工智能”的语言迷雾掩盖了现实中的监控、数据驱动的权力游戏，掩盖了技术背后的人类操纵者。清晰、准确地描述技术，赋予公众理解和批判的能力，是科技伦理的当务之急。正如隐私与技术中心所示，语词有力量，它们能建构世界，也能解构迷雾。让我们从语言开始，重新审视“智能”的含义，保护思考的自由，构筑一个更加透明、公正且以人为本的数字未来。
